第六章 那些过往-《待他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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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开始靠在桌边抽烟,一口一口沉重地吐着烟圈。
服务生捂着手臂低声骂了几句,被匡语湉安抚好,端着盘子走了,临走前不忘狠狠地瞪了宁凛一眼。
匡语湉盛了碗粥放到他面前。她点的是清粥,放了点暖胃的食材,闻起来有股清淡的香。
一根烟毕,他又要点,匡语湉忽然说:“你烟瘾这么重?”
几乎不吃饭就在抽烟,难怪胃会坏成这样。
宁凛一根烟都放嘴里了,他看向匡语湉。
她说:“你的胃,还有你的肺,是不是都不想要了?”
宁凛眯了眯眼,他想到了很久以前,刚染上烟瘾那会儿,一天一包都是常有的事儿,匡语湉那时还不是他女朋友,但因为受不了味道,每次都要和他争辩。
“宁凛,你能不能别抽了?”
“臭死了,别抽了。”
“宁凛!抽死你算了!”
她小的时候,因为抽烟这件事时不时和他争得面红耳赤,他不懂风度,只顾自己开心就好,她怎么说他都不管。
可现在不行了,匡语湉不再和他争,她说完这一句话后,就静静看着他。大约看了两秒,他就无奈地把烟放下,乖乖地拿起了勺子。
吃完饭,他们坐电梯下去,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匡语湉按了地下一层的键,忽然浅浅地问了句:“你很不舒服?”
宁凛侧头,挑了挑眉。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反应很敏感。”匡语湉看着他,“职业习惯?”
宁凛短短地怔了下,他不确定匡语湉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有些话有些事他不打算瞒着她,但要坦诚的话,他觉得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他的视线沉了沉,不去理解她话里的深意,只说:“我刚才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3
匡语湉:“你仇家?”
宁凛犹豫了一下:“可能是。”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匡语湉走出电梯门,宁凛紧随其后。
宁凛走到车门边,回头看了一眼:“你自己平时小心点。”
匡语湉看着他,她随着他的视线往后看,那里黑压压一片,什么人都没有。
她心里有所戒备,但面上不显。她知道宁凛说的是实话,那晚她一夜没睡,把关于卧底的资料都翻了个遍,甚至把《湄公河行动》都找出来看了一遍。
宁凛给的信息很少,但匡语湉觉得自己已经无限接近了当初那个真相。
匡语湉把车门打开,车库的灯光散发着类似审讯的苍白,浅灰色的阴影覆在她的额头下,眼下。她问:“你惹的仇家很多?”
宁凛本身皱眉盯着后方某一处看,听见她这种淡淡轻轻的语气,忍不住转过脸来,看着她。
匡语湉目光很直:“你在外面干了什么,怎么吃个饭都能碰到仇家?”
宁凛眨了眨眼,匡语湉又说:“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总不能比当初更可怕吧?”
她说起云桐街抢劫案时的语气很随意,但话里不知哪个字眼刺痛到了宁凛,他整个人都愣了下。
一个有点漫长的瞬间终于过去,他收回目光,说:“总归你自己小心。”
唐骞和贺望歧已死,余孽已清,但宁凛仍后怕,事情一旦涉及匡语湉,他无法不后怕。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过于心急,从寮州戒毒康复中心出来的第二天就回了老街,在校门口守了整整一天,终于看到那抹记忆里阔别许久的身影。
她走出来,身边跟着一个男人,男人替她撑着伞,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身侧。
她笑起来的样子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只是对象不是他。
那一刻,宁凛体内所有的悸动和火热,一刹那全都熄灭,他的心坠下去,一直坠下去,直到坠落至无边黑暗,
八年的地狱生涯没能让他垮掉,但当看到匡语湉和徐槿初在一起的瞬间,他却是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究竟何为地狱。
宁凛深深重重地吐了口气,像要把心底深处所有想说的、不能说的话都吐尽。
“应该不是,但我不敢保证。”宁凛说,“回头我让起东帮忙看看,你最近注意些,不要自己一个人出门。”
匡语湉猫腰准备坐进车里:“你的仇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攀着车顶,俯下身要钻进驾驶座,宁凛蓦地绕过车身,上前一步将她拉过,抓着车门把手,使劲关上。
“砰”的一声响后,他将匡语湉抵在车前,手臂撑在车边的承重柱上,单手圈出了小小空间,将她禁锢其间。
他很高,方寸之间让人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距离又那么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他说:“我没在跟你开玩笑,你认真一点。”
他看着她,语气里有种很深的无奈:“所有人都知道我回来是为了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匡语湉保持着后仰的姿势,突然笑了下。
“我不知道。”她推开他,坐进驾驶座,“你什么都没告诉过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猜的。宁凛,我没你想的那么聪明,你不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宁凛也坐进来,只是在打开车门前,他一只手扶着门,眼看着身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再坐上副驾驶座。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绝尘而去。
惨白的灯光下,脚步声响起,光打在年轻男人的脸上,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离去的车辆,叹了口气。
“宁凛。”
徐槿初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反复咀嚼。
他很轻易地将这断臂男人与火锅店里的人对上号,他长得太特别了,那独臂也过于特别,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这男人有超越常人的敏锐直觉,其实一早就发现了他。
就在匡语湉坐上车后,这男人甚至回过头,快速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人的本质都是野兽,只不过通过道德、法律、修养束缚住了体内原始的兽性。就在宁凛刚刚看他的那一眼的时间里,徐槿初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但最让他心惊的却是匡语湉。
徐槿初自嘲般地笑起来。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匡语湉。
说实话,她大多时候是个冷清的女人,哪怕是他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也从未得到过热情的回应。
她总是淡淡的,好像对一切都不是那么在意,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她或许生来就是这样,说难听点,就是不解风情,像块没情绪的木头。
但他今天第一次见到了不一样的匡语湉,会生气,会嘲讽,情绪生动到快要满出来。
她原来不是块木头,她的体内也有万丈情焰,只需要那个人轻轻一碰,就能将自己轻易燃烧。
车子停在老街的街头,开车回来的路上,匡语湉感觉到一种迟缓的压抑。
宁凛坐在她的身边,等车速慢下来,缓缓停下,他解开安全带,往后靠了靠,姿态给人感觉很随意。
他说:“骨灰盒里的是宁冽。”
匡语湉转过头来,她已经猜到了很多,可当她听到宁凛说的话时,还是感觉到胸口一窒。
像是明白她的疑惑,宁凛接着说道:“他死了,就在你出国的那天,死在狙击手的枪下。我那时候才知道,他的毒瘾竟然这么重,我居然一直都没发现。”
在他的叙述中,往事像一幕戏,铺陈出旧日的画面,缓缓展现在匡语湉的眼前。
宁凛依然记得那是一个傍晚,他没赶上匡语湉的那班飞机,手机落在了家里,自然也没看见她发给自己的消息。
那天的黄昏特别黄,老街的穿堂风意外安静,原本人来人往的街道竟然难得空无一人,空旷寂静得恍如末日来临。
当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时候,宁凛回到了家,他打开门,先看到的是宁冽的卧室——宁冽从来都爱关着房门,今天却将门打开,里头空无一人。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有一种很神奇的恐慌,大概真的是血缘的力量,他感到无比害怕,以至于走路都有点吃力。
他走向宁冽的卧室,第一眼看到的是皱巴巴的床单,那上面开满了歪曲的花,是鲜艳的血色,是凝固的冤屈。
宁凛对匡语湉说:“整张床单,全部都是红色,他用血在上面写满了同一句话——‘我没有杀人。’”
那天的天色昏黄近黑,黑得像幽魂从地下哭泣破土,在空荡的安静里,宁凛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嘈杂,和在这嘈杂里,他余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声枪响。
那一枪打在了宁冽的额头,也打在了宁凛的心上,更是打在命运的咽喉上。
自此之后,在这个黄昏天,所有人的一生就这样改变。
4
老街无人,宁凛像疯了一样从家里跑出去,他就靠自己的直觉,靠双胞胎的心电感应,他知道出事的是宁冽。
他要赶去他的身边,他要救他。
可来不及了,任凭他跑得再快也没用。他在警校的体能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他跑二十公里能做到不落江喻一步,可他还是来不及。
那一声枪响过后,宁冽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从老街到云桐街,不过短短一段距离,从老街到机场,也只有短短的一段距离。
他没来得及救下毒瘾发作的宁冽,也没来得及见到坐上飞往异国飞机的匡语湉。
天幕像是被泼下大片的昏黄颜料,一层层晕染开来,近乎纯粹的黑和浓度极高的黄交织,照得人间仿佛再无长夜。
宁凛嘴唇发白,浑身都在发抖,他跑过街口,撞进了来人的怀抱。
来人将他死死拖着,发了狠地紧抱着,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江喻下手揍过他,也恨铁不成钢地骂过他,唯独从未像此刻一样,将他搂在怀中,如同一个真正的父亲,害怕自己疼爱的儿子就此碎掉。
他说:“宁凛,不要看,不要去看。”
他说:“他死得很快,不算痛苦,尸体已经带走了。”
他说:“你……哭吧。”
宁凛无法再安慰自己没事,也无法再装瞎欺骗自己。
江喻不会骗他的,江喻从没抱过他,江喻说的是真的,宁冽死了,宁冽已经死了。
他的眼红得快要滴血,他嘶哑着嗓音,开口想问“为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人一旦悲伤到极致,是说不出话的。
宁凛在江喻的怀里号啕大哭,江喻把他拖上了车,又说了点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清了。
后来,江喻带他回了寮州一趟,去了寮州缉毒支队。
在那个办公室,宁凛见到了那个姓叶的队长,也听到了那个叫程寄余的男人的故事。
印象里,叶队只讲了几个名字,宁凛对那天的记忆不多,可那几个名字却跟刀刻一样凿在他的耳边,来回作响,要他余生都不得安宁。
叶队说:“有目击者称,那天晚上他看到了宁冽杀人。那个地方没有监控,目击者说他看起来很像精神状态有问题的样子,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尸体旁边,手里拿着一把枪,身上全都是血。
“目击者感到害怕尖叫出声,他才反应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杀人’。
“目击者从现场逃跑,他也没有追上来,就只是傻了一样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说:‘我没有杀人。’”
宁冽没有杀人。
宁冽怎么可能杀人呢。
那是他的亲弟弟,虽然从小顽劣,不爱学习,但始终坚守为人的道德底线啊,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杀人。
不可能的。
很小的时候,宁凛就和宁冽相依为命。他不是个好哥哥,脾气有时暴躁,性格也是大男子主义,也许是自小就少了父亲的陪伴,他不明白何为“长兄如父”,对宁冽始终缺少了一份耐心和关怀。
宁冽和他一样,他们都是缺爱的男孩,自小不懂得爱为何物,得到时便分外珍惜。
宁凛那时候有匡语湉一心一意地爱着他,他从没被人这么好好地珍视过,对这份心意就格外看重,分给宁冽的关心就更加少了。
他是有人爱了,可宁冽没有。
连唯一的哥哥,都对他越来越漠视,越来越冷淡。
宁冽就这样一个人日复一日地生活着,终于,在宁凛和匡语湉最暧昧的时候,也是在宁凛对他最不关心的时候,张芳菲出现了。
张芳菲不是个好母亲,甚至不是个好女人,可她的出现还是给宁冽带来了惊喜和久违的感动。他不在乎张芳菲是一个看起来“不标准”的妈妈,也不在乎她的痞子男友赵光荣一身流里流气,贼眉鼠目不像好人。
他只是很开心,他又是个有人要的孩子了,尽管张芳菲和赵光荣有时行为腌臜,但他仍然控制不住地想要接近。
张芳菲对他说,会带他去国外过好日子,母子俩再也不分开。他信了,为此还特地去办了护照。
她还说,她有很多好东西,先免费给宁冽尝一尝,等他喜欢上了,再去和赵光荣买。
买不起?没关系,帮着赵光荣一起卖就好,赚了钱,再去买就是了。
不正当的买卖?不不不,怎么会呢,好孩子,你要相信妈妈和赵叔叔,妈妈怎么可能骗你,妈妈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啊。
对了,不要告诉你哥哥……哎,反正他又不搭理你了,你还和他说什么?在他心里,只有他的小女朋友最重要。
你听妈妈讲,这是妈妈和你的秘密,只有你知道。
好孩子,只有你知道。
……
江喻说了一个名字,他说:“赵光荣只是他手下的一条最不起眼的支线的支线……张芳菲和赵光荣同居多年,一直和他一起贩毒、吸毒。”
顿了下,他接着说:“宁冽也是。”
宁凛把头埋下去,他的心好疼,从没疼成这样子过。他低下头,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吸毒?杀人?
他们在说谁?
说他那个双胞胎弟弟宁冽吗?
他说:“你们刚刚杀了他,现在又来污蔑他。”
江喻皱起眉。
宁凛猛地抬起头,大吼:“这就是警察?这就是正义?狗屁!全都是狗屁!滚啊——”
江喻按着他,把他往沙发上按,厉声道:“宁凛,你冷静一点!”
“冷静?!”宁凛翻身,将江喻摔到地上,“我不要冷静,我不需要冷静!我只要我弟,我只要我弟活着!”
叶队转过头,深深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江喻被他摔得很疼,但没有骂他。宁凛宁可江喻骂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他,满满的悲怆。
江喻对宁凛说:“宁凛,你弟弟已经死了。他毒瘾发作,在云桐街企图抢劫钱财,挟持的人质受了惊吓,哮喘病发作,警方是为了人质的安全才不得不开枪的。”
江喻攥着他的手,慢慢站起身,苦笑道:“就连挟持人质的时候,他手里拿的那把枪,还是当初被指认杀人时的那把。”
人证物证俱在,宁冽是毫无疑问的杀人凶手。
宁凛红着眼,更咽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反正他迟早都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样,是吗?”
江喻:“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死,他也应该死于法律制裁,而不是强行击毙。是他自己走岔了路,宁凛……”
“他没有!”宁凛打断江喻,“他没有杀人。”
一字一顿,他说:“宁冽没有杀人。”
对于张芳菲,宁凛知道她的存在。张芳菲是他的亲妈,但从她重新出现在老街的第一天,她就摆明了不喜欢宁凛,对他的态度连陌生人都不如。加上宁凛和宁冽不同,他是亲眼看着宁父跳楼的,比起弟弟,他对这个亲妈的接受度低了很多。
宁凛一直不愿意在宁冽面前过多谈及当初母亲抛夫弃子和父亲为情自杀的事,他甚至把老街里嚼过这事舌根的人都揍了一遍,叫他们不许在宁冽面前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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